第16
玉漏慌张地往后头挪挪,背贴在角落里,再无处躲。他还不撒手,她真怕贴在腰侧的大手会摸到她翻滚的血。她也是故作镇静,讪着笑了笑,“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?难道您和我们大爷不是朋友?”
“朋友归朋友。”池镜笑说。心想再是知己好友也终有隔阂,要和凤翔不是朋友,也不会有这份刺激。
一个人作恶太孤单,他要拉个人做共犯,何况他要犯的坏和她恰是密切相关的。他松开手,身子却朝她欠过去些,简直到了面对面的地步,谁也逃不开,“再好的朋友也有反目成仇的时候,就看有没有相争的东西。”
初听这话,玉漏一颗心险些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把赧红的脸低着偏向一旁,“三爷快别说笑了。”
“我说笑也还有个分寸。”他跟着歪下眼睛,目光发了狠地寸寸逼紧,语气却带着软弱和惆怅,“我也多想我是在说笑,可不知怎的,脸上是笑,心里却在发酸。你不知道你和凤翔在一处的时候,我常觉得你们是两个强盗,把我开膛破肚洗劫一空了,你们却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笑。”
他真是了解女人,知道女人喜欢听什么,也从不吝啬说。
不过真是可惜,玉漏在心内笑着叹息,他又知不知道,贴得这样近,说的慌根本瞒不过眼睛。她甚至听不见他的心跳声,也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热温。
春风扇(o五)
可真话假话有什么要紧?只要他这个人是真的。
“三爷无端端说起这些话做什么?”玉漏问道,眼色闪闪躲躲的,有些娇憨媚态。
“我原也不想说——”他怅惘地望着她笑着,目光在她腮上嘴上慢慢流连,“可话就这么自己溜出来了,全不为我自己所控。人家说‘情难自禁’,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你不过是在和我逗乐子。”她的语气也有点怅惘。嗅到他身上冷漠狂野的男人的气息,藏在一股淡雅的沉香底下,使人感到昏沉和
眷恋。
池镜听出她有点不安,便放开手面向前头,神情沮丧,“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我是在玩笑,那还怎么谈以后?”
“以后?”玉漏也转正身子笑两声,“真是越说越没个正经了。”
他没奈何地笑笑,“你看我这人,平日说笑人家总当真,此刻认真起来,你又当我是说笑。这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?”
玉漏不吱声,他又道:“其实这种事何谈对错?要是旁的什么东西,哪怕是价值连城呢,忍忍也就过去了,不是一定要抓到手里。可‘情’这回事,真是不行。有天睡前我还在想,真是对不住凤翔,把我自己狠骂了一通。谁知睡着了,又梦到你。”
他真是有本事,三言两语就把人平静的心吹起波澜。但是不行,她不能上他这个当,一旦投入感情进去,账还怎么算?一向生意场上都忌讳这个。
马车不知走到哪里来了,毕竟是远,这来回一趟竟已日暮。帘子一膨一膨地掠起来,可以看见天边一抹金色渐次黯下去,大街上沸腾的热闹也都慢慢变冷了。
他又把她的手握住,这回她只轻微地抽两下,没抽出去便放弃了,在他掌心内发着抖,“你叫我该怎么说呢?我从没敢想过。”
“是不敢想,还是没想过?”
玉漏含羞带怯地瞟他一眼,没话可说。
她是害怕,怕他骗她,或者是有别的顾虑,他想。一个女人家名声是头一件要紧事,她还是人家的人,就和他偷鸡摸狗,这事情她要冒的风险比他大得多。不过种种担忧之下,他可以认为她是动了心。
一切来得太容易,他心下又有点意兴阑珊,懊悔自己才说的那些话。可既到了这地步,总不能冷不丁丢开手,只好进行下去,何况是劫了凤翔的东西,有另一种快意。
他笑着放开她的手,朝对面递了下下巴,“你要是当真没想过,就坐到对面去,从此我也不再说这样的话。”
玉漏踌躇半日,屁股刚抬起来,旋即就给他一把拽回去。他抬起只手掩在鼻翼下头笑,玉漏也笑了,又要起身,他又拽,反覆两回,他转过来捏住她的下巴晃,“你在跟我赌气么?”
玉漏脸绯红,咬着嘴巴抵死不开口。他把手移上去摸她的嘴唇,“轻点咬,咬坏了我往后可怎么亲呢?”
但到底没亲她,言讫就收回手,歪到那边角落里去笑着,“年三十那夜人多眼杂,就是溜出来一时半刻也不要紧。我晓得凤家后头有道角门无人值守,二更天,我在角门外那小巷子里等你。”
玉漏似乎是点了头,又或没有,连她自己也不清楚。
晚间归家,各房正点灯,想是刚都吃过饭,空气里还有饭香酒韵。凤翔也是前脚刚进门,两个人在屋里一碰头他便说:“我见你还没家来,正要去池家接你呢,你瞧,我连披风也没脱。”
经过了池镜的花言巧语,此刻再见凤翔,玉漏忽然感到一点安全。
她向他迎去,替他脱去披风挂上,“三姑娘要些新鲜花样做灯笼,我想起我爹有本专画精怪神灵的画册,可以给她描到灯上去瞧个热闹。谁知咱们三姑娘是个急性子,等不得,忙叫人套了车送我家去取来,因此耽搁了这半日。”
“三妹妹是那脾气。”凤翔一面笑应,一面四下里遍寻热茶不得。
待要开门出去叫丫头,又想着自从病好没搬回正屋去,俪仙的脸色就难看,私底下唆使屋里那三个丫头不听这屋的差遣。他原是大爷,要使唤人原也无人敢不依,可难免又招出俪仙些不好听的话来。
玉漏见他找茶吃,忙去墙根底下搬茶炉子,叫他榻上坐,顺便也要把炭盆点上。凤翔看她满屋忙,倒不好意思,走去提那铜铫子,里头偏又没水。
他要往正屋那耳房里去添水去,玉漏忙赶上去抢,“我去。”
凤翔不肯,“你不是还要点炉子?我去好了。”
“哪能叫大爷做这些事。”
“这有什么?难道你看我是个少爷,你不放心,怕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?”凤翔反而乐在其中,觉得做这些琐碎的事才像夫妻。
玉漏只好让给他,“那你快去快回,你才在外头吃过酒,仔细又给风吹病了。”
凤翔紧赶着打帘子出去,偏给香蕊回院来看见,一径带着气进了正屋,丢下厚绵帘子就说:“还当咱们爷在那屋舍不得回来是享多大的福呢,也没见这样没架子的主子!给人家看见,又是笑话。”
俪仙在卧房内洗脚,撩得水声哗哗的,一面搭腔,“人家是享的艳福!”回头倒不知香蕊在说什么,因问:“怎的了?”
香蕊把外间灯捻了,暖阁的灯也吹了,只擎着一盏银釭进来道:“我才刚进来,看见咱们那没谱的爷正往耳房里自己提水吃呢。瞧人家那丫头当得,倒要做主子的伺候她!”
这还有什么说的,俪仙三两下把脚搽了,趿着鞋便往外冲。哗一下拉开门,站到廊庑底下就开骂:“做爷的反腆着脸去伺候个下人,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,你既这样稀奇她,干脆拿个盒子把她装起来,供倒佛龛里去!我看她受不受得起你的拜!这个家简直是颠了个个,下人爬到主子头上,小老婆踩到正经大老婆头上来了!我要问问老天爷,这是什么道理!”
西屋里一听就知缘故,玉漏一脸忧心,凤翔却只管拉她坐,“她就是这脾气,你只当没听见。”
玉漏只好坐下来,那扇子扇炉子。凤翔看她还是不安,便说:“你往家去取东西,忙这一趟,是不是没吃晚饭?”
“我不饿。”